山·雨水·他们·我
(一)山
在甘肃,你的脑海里不会出现"土地"这个词,山是养育一切的母亲。从我第一次在火车上看到黄土高原上的山开始,我就在观察这些朴实的山。它们如此相象,如此不起眼,你很难对自己说,我看到了美景。到了学校,山就在面前,它的贫瘠和干涸赤裸裸地呈现在你的面前,让你难以直视,就像面对敞怀侧卧的母亲一样,你感到缺乏勇气,同时一种直接的东西开始在你心里生长,它强塞给你,并不需要你的同意。随后的很长时间里,我仍然在看这些山,我渴望了解它,理解它,仿佛只有这样我才能知道什么是生活。它不再使我触目惊心,它像皮肤,像几万头拱在一起的大象,它引得我想去触摸它,它引得我手上有一种粗糙、结实、温暖的感觉。
这样的感觉是和阳光在一起的。这样的冬天,这样的阳光,它使你皮肤黝黑,身体健康,快乐像阳光般透明,内心安静。过去消失了。干燥、干旱、皮肤堆起皱纹,这时你还不知道它有多么巨大的力量,还不知道阳光和黄土是怎样养育和折磨着这里的人们,不知道山为什么如此沉默。是的,它是沉默的,甚至是安详的。当村庄卧在山谷中,当黄土的颜色和村庄、皮肤融为一体时,你不知道它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就像你从来不懂得人类的命运一样,就像你已经凝视了它一个世纪一样,你像山一样沉默,看着老老小小的人们死去又诞生,看着绿野变成了荒山。习惯了。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力量啊!
(二)雨水
五月份以后,春天来了。就像是有个调皮的孩子一夜之间把黄羊川上了颜色一样,黑白照片变成了彩色的了。景色每天都在变化着,我第一次注意到绿色如此丰富,各种层次浓淡不一,像水彩画一样。也许更像水墨画,湿漉漉的。到了现在,你才知道学生们所说的家乡美景指的是什么,而且不仅于此。各个地方的景色差别很大,翻过一座山,就会有不同的景致。这也是我家访最多的一段时间。每个周末,我都会跟学生一起或者步行或者坐小拖拉机去他们家做客。下面的照片是我在去泉沟大队的路上拍的。也是我最喜欢的照片之一。他们是初一(3)班的同学。我喜欢那鲜艳的颜色和那种在路上的感觉。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学生们通常住的都很远,北山的大台村之行是最累的,要爬三个多小时的山。据村干部讲,大台地处偏僻,山路又陡又窄,车根本开不进来,从来没有领导到那里去过,是个"三不管"的自由村。大台的经济状况很差,很多田的坡度超过了45度。去年由于天旱,第一次撒的种没出来,第二次种也就出了百分之五、六十。大多数人家连口粮都没收上来。每到一个学生家里,话题都离不开雨水,这使我印象非常深刻。他们对雨水的期待、埋怨和无奈也深深地影响着我,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关心雨水的多少、地里庄稼的长势,我真切地看到一个事物可以如此深刻地影响着成千上万人的命运。在昏黄的灯光下,在土炕上,在大声划拳喝酒的人们和他们的影子中间,我自己逐渐消失了。我变成了那昏黄色的光线、嘈杂的酒令和在土墙上的影子。麻木、机械,只有时间的大齿轮在无声地转动着。多少次家访,在记忆里没有时间的流动,只有一张张黑白发黄的照片凝固着那些瞬间:墙上的影子以及一张张酒喝到兴头上兴奋的红光满面的脸。越过这些肩膀,我看到茫茫黑夜中沉默的群山,看到我们自己的命运被清晰地呈现出来,看到历史上无数不屈的身影不断倒下,看到格外明亮的星星下面一个鬼魂的巨大身影,它说"不要相信梦,也不要相信现实,唯一可信的是时间会把我们带到同一级台阶。你们所想做的和渴望做的,只能是为自己选择最好的打发时间的办法而已"。
听天由命。
(三)孩子们
失学,这个词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刺激人,也并不意味着一堆统计数字和一双双渴望求知的大眼睛。然而,在到这里之前,我对失学的了解仅限于此。照片上的兄妹,哥哥叫王占基,妹妹叫王皎秀。虽然小妹妹没有动人的大眼睛,但我却无法直视她的双眼。
那是我所见过最懂事最听话的眼睛,没有笑容,没有欢乐,只有对命运的顺从。她不说话,默默地帮妈妈做饭,忙里忙外,非常熟练。后来在别的家庭里我不止一次地又看到了这样的目光和身影,她们让我喜欢,从内心里热爱。但那一次,坐在王家的炕上吃烤在炉子上的土豆时,我哭了,十几年来我第一次哭了,我知道那不是因为同情,不是因为她的家境,不是因为她上到四年级就不念了,不知为什么,我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异常难受。她去年刚刚失学,今年十二岁,母亲不能说话,奶奶看不见。如果我在报上读到她的情况,也许只是长叹一声而已。社会已经把我们变得冷漠了,甚至把冷漠当作坚强。但,在那一刻,真实的感情在我身上复苏了,泪水不断地流出来,洗刷着我那堆积着陈年垃圾的心。
后来,我又哭过两次。一次是一位同学的母亲谈到自己的经历,她说她那会儿念书没有念完,一辈子就这么后悔着埋怨着,真想重新再活一次,好把书念下来,这辈子是再没指望了。听这话的时候,那个被称作命运的东西在那一刻又一次闪现,在她母亲身上,同样的东西使我无法克制自己,我跑到院子里偷偷地流泪。最后一次是有位家长唱着山歌敬酒的时候,我被那种气氛所感动。对于这些,我只能说,我不知是怎样的情感使我流泪,只知道这样的情感使我从精神上和身体上都成为了这片土地上的子民。我血液里同样流着干涸,期盼着下雨的日子。雨水不好,庄稼就不好,下一年孩子们就会大量失学。尽管每家几乎都是父亲或母亲在外地常年打工、做生意,但供学生读书仍很困难,尤其是上高中,很多家庭根本就断了这个念头。一个高中生三年下来要一、两万,对农民而言,这几乎是个无法承担的数字,一年的收入才不到两千。更不要去想上大学。所以,到初三仍能继续在学校读书的女孩子,家境一般还可以。照片上的小女孩非常可爱,仍在读小学,脸上还挂着天真灿烂的微笑,谁能知道,她还能读多久的书呢?
在我教的两个班中学习最好的是个女生,陈淑华,上学期期末数学考了百分,这在一个平均只有五十分的班里是很难得的,但她下学期就要辍学了,我去过她家,我的心情极为沉重。我对她母亲说,我帮她,她母亲苦笑着摇了摇头。是啊,光她们班就有不少同学,我能帮多少呢?中国那么多失学儿童,我做的只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个在兰大在读的同学,我的朋友,来这里看我,他想做些事情,我告诉他,每月50元钱就能帮王皎秀重返学校,他做了,这使我稍感欣慰。
(四)我和我的朋友们
作为黄羊川人,我知道同学们最需要什么,所以寒假我到公司里请求大家的帮助,图书和电脑使同学们极为兴奋和喜悦,相信这也是公司和各位同仁的初衷,我也同样分享着他们的喜悦和激动。同时,作为英业达人,我也知道公司和各位同仁做这些事情的善意,并不希求什么空洞的感谢信或锦旗,只希望自己的善意确实落到实处,起到作用,同时可能也想更多地了解这片土地和这里的生活,所以我请我教的三个班的同学们写信介绍自己的家乡和自己的生活学习情况。虽然他们信中有不少错字、病句,但却纯朴可爱,他们也很想和大家成为朋友,得到大家的指导和帮助。这也是我写这封长信的初衷,我想把这片土地上抚育我的每一份阳光和情感都寄给你们,抱歉的是这封信写的时间太长,直拖到现在,不过积淀也更多些。至于我自己,黑了,瘦了,生活忙碌而充实,时间太少而想做的却又太多。一年时间,眨眼就过去了,有欢乐、幸福也有痛苦和惆怅,所有这一切都让我感动,让我难忘,更让我留恋。这里是我情感的故乡,使我梦的家园。下面的照片,是到胡云同学家做客时丛峰拍的,丛峰是我大学时的好朋友,他辞了中央气象局的工作到这里已经快两个月了,他的课深受同学们的喜爱,学生们信中亲切地提到的丛老师指的就是他,感谢他为我拍了一些生活照,为我在这片土地上的生活留下了一些可供回忆的影子。
彭海纳 2000. 5-6 于甘肃古浪·黄羊川
这是他写给英业达公司的感谢信。出于对他的欣赏和对希望工程的支持,英业达为他所去执教的黄羊川职业中学捐献了一千二百册图书和十一台电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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