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7月中旬，农民们便开始大批地放下自己地里的活，到武威去收田，那里气候热，庄稼成熟要早一个月。当然，那并不是为自己去收田。他们自己的地里已经没有多少希望，一年下来，连口粮都不够，只能再买粮食吃了。而去收上几天的田，一天只能赚上十几块钱，除去来回的路费以后，又能收入多少钱呢？

    不久前的一天下午，我和学生们走出去，在夕阳下面，大南冲附近的田地变的非常美丽，油菜花映照着阳光，我不禁说了一声：“在希望的田野上……”，一个男孩子接上说到：“哎，我们已经没有希望了……”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沿着黄羊川狭长的川地向北面望去，连绵的山的突起处首先象一个个被削去一块的洋芋，是的，就是那样一种形状。没有被切的地方，仍旧是洋芋皮的颜色。被切去的地方，就是山地所在的地方。早就7月份了，但山上似乎只是稀疏地在某些地方被涂上了薄薄的一层绿色，它毫不掩饰地露出了下面黄土的本来颜色。一片稀疏的毫无立体感的浅绿色，里面夹杂着让人们心焦的黄土色。

    求雨真的只是简单的迷信吗？在甘沟口的山脚下，几个老婆子搭起了帐篷，帐篷上面搭着一些折下来的杨树枝条；在帐篷口的两侧，摆着两个水缸，上面也搭着杨树枝条。那婉转，凄凉但又从容不迫的歌声，以及洒水向四周的杨树枝，都表明一切不能仅仅归向悲哀。人们承认了命运，他们为之而难过，但他们知道，没有必要过分难过，因为——那就是命运。而他们，要做的就是向着苍天做出一个姿态，向它说出自己的请求，但至于它是否答应，那似乎反倒变的并不重要，这只是一个必要的仪式而已。在大南冲的干枯的河坝里，我第一次看到死娃娃。在这半年中，附近有好几个人死去。我去看过两家发丧，看到亡灵过桥的那些瞬间和摇曳的烛火。在许多时候，我觉得人们真的已经接受了命运，或者说命运——宿命——已经使他们习惯，这些隆重、繁琐的仪式似乎更象一次一丝不苟的表演。在麻木和坦然之间，区别是如此的微妙，然而，这些也都是命运的作用。但这种命运，必然是充满苦难的命运。 学校，对不少人来说，仿佛是他们行走的路途中路边的一所房子，而他们是过客。他们简单地在里面转了转，然后走出房门，去接着奔赴他们的命运，这个命运和他们父母的命运是相同的，这个命运是这里的人们所普遍公认的。无论是命运将他们强拉出这个门，还是他们自己决定走出这个门，结果都是一样的。

    在黄羊川，有很多令人伤心难过的事情，但我几乎没有流过一滴眼泪。我知道我不是一个麻木不仁的人，绝对不是。似乎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悲伤，只是应该去做些什么，尽量做些什么。你能够去改变的事情，没有必要悲伤；你不能改变的事情，悲伤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而在另外一些似乎无关紧要的时刻和场所，比如古浪到黄羊川间的汽车上，伏在车窗旁边，我看着两侧连绵的山峦，看着绿色的麦田以及点缀于其中的金黄色的油菜田，看着阳光下狭窄的河沟里并不充沛的河水闪亮着，欢快地流向北面，我却不知道为什么，泪水向眼眶里涌了出来。不，我知道，这不是悲哀，这是和它完全不同的一种情感。它化解了悲伤和欢乐，使它们不再显得那么矛盾。它歌颂人的生活，既歌颂他们的欢乐，也歌颂他们的苦难。我想，也许就是在这些时刻而不是其它时刻，存在向人们昭示着它的秘密。 在他们许多人的心中，似乎都深藏着苦难和忧愁的记忆，这些记忆一直深藏着，很少会从嘴里倾吐出来。但是仔细观察，每个人的脸上都普遍带着这种记忆，充满忧伤的记忆。似乎是它们，使得这些眼睛既黯淡又明亮。命运是普遍的吗？也许是的。命运携带着苦难，不过生活不就是如此吗？你的痛苦，或者我的痛苦，或者其他人的痛苦，它们都并不特殊，它们都包含在人的普遍的命运里，没有人能脱离痛苦存在，因为假如是那样的话，他或她的生命就不再显得真实。我们带着生命中的痛苦生活着，因为我们知道痛苦的存在，所以我们会去寻求欢乐，寻求生命的意义。在人的痛苦和欢乐的交替之中，我们才能发现人在命运前面的尊严。有些人，即使他们死去了，但我们仍然会说：他们活在我们的心里，而且一直活着。因为他们以他们的所做的事情在我们的灵魂上留下了他们的灵魂的影子和印记。他们在人们中间留下了一个灵魂成长的历史。一个人会死去，但不会完全消失，他会以自己做的事情留下某些东西。灵魂在什么地方？首先，在我们的心里。但同时，灵魂是无处不在的，在河流中，在山川之上，在土地和阳光里，在其他人的眼睛中，在夜晚浩瀚的星河中，灵魂无处不在。它们需要你去发现。 从某种角度来看，我们都是一些外部的力量和因素，如果希望以此去改变内部的状况，无疑仍旧是微不足道的。面对着经常由无数个细节所引发的沮丧的现实，我只有一次次不断地告诫自己上述那些事实。毕竟，这只是我选择的生活，它在本质上就是一种实在的生活，我将度过这些时光，但不要认为这种生活是在一味地去改变别人的生活，事实上那并不可能，而且很荒唐。也许我在城市里的生活要比这里的农民们舒适得多，但却可能悲哀的更多。所以，在未来的岁月里，你认为我到底应该去改变哪一种生活呢？也许，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存在着某种神圣的生活。但我更相信也更愿意相信，一个生活方式与自然和土地更接近的地方，更能发现这种生活。 ……

    向西面望去，道路左侧的上面，山脊是荒凉的土黄色，上面零星点缀着一簇簇生命力最强的植物。上面，天空是这么蓝，以至于这荒凉的冷酷的山坡却显得如此庄重。它以这种姿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面农田里在烈日下劳动的人们，它似乎在以这种庄重嘲笑着人们。然而。人的生活是伟大的……

……

    让我们成为那淘金子的人吧，他们一粒粒地把金子从沙砾中筛出，然后再把这些细碎的金粒铸成一块沉甸甸的金子。这也许就是一个人在他的生活中要完成的事情。

    城市的生活已经和我拉开了更大的距离，我是城市生活的逃避者。城市对我来说，意味着空虚、孤独和冰冷。啊，那一片干枯的水泥地，我也许就要回来，回到你的上面，但是，除了户口，我的身体和灵魂都不属于你。我感到我的内心和现在外面那深夜黑暗中的群山更为贴近，我的双脚更愿意走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我的双眼更愿意看到蓝天和那些简陋的房屋，更愿意看到朴素的人们和我的孩子们，我更愿意走在麦田边，和他们一起为收成而焦急。我感到一切对我不再是陌生的，因而，一切都真实平常得如同做梦。我感到我重新又回到了自己的内心，我重新又开始热爱生活，热爱人们。 一个人是否幸福，和他出生的环境未必有直接关系，而和他的努力有直接关系。一个人是否幸福，和他穷或者富未必有直接关系，而和他灵魂的强或弱有直接关系。如果一个人丢失了灵魂，无论丢失在城市的街上还是丢失在山里，他将永远不可能幸福和欢乐。

    读书是为了什么？如果有人仍未思考过这些问题，那说明他或她仍然只是在浪费时间。读书是为了使人生活得更有意义。读书是为了充实一个人的生活。读书是一种心灵的需要。读书是为了看清世界。用家长们的话说，读书是为了睁开一只眼睛。读书是使人脱离贫穷、愚昧境地的最重要的手段。读书是为了去接触往昔伟大灵魂们的世界，去聆听他们的声音，去从他们那里获得教益。读书是生活中的乐趣。读书，最终是为了人的生活，使他能够对自己的生活有清晰的认识和把握。读书仅仅是为了脱离生活的贫穷吗？绝对不是。生活的贫穷有两种：精神上的和物质上。读书的最终目的，是使人脱离思想和灵魂的贫穷，而这，是使人脱离物质贫穷的最本质的途径。 而教育，无论在任何地方——在大城市还是在贫穷的乡村，目的都是一样的，没有丝毫特殊。教育（真正的教育），是为你指出你的路，但一切具体的事情，都要求你自己去为自己完成。教育是为有心者存在的。 灵魂，如同生命一样，是能够成长的。无论在多么贫瘠的土地上，灵魂都能够生长。灵魂，是这样一种东西：它在乎的只是你自己是否对它有耐心，是否每日为它寻找阳光。灵魂，就是生命本身。即使你的脚站在一片贫瘠的土地上，但你的灵魂也许却是充实的。永远不要抱怨，因为那没有任何用处；只要去做，尽力去做，这是做好的方式，最好的生活方式。

    时常，学生们会在星期天回到学校的时候，给我背上些家里蒸的馍馍，转转，炉盔子……我想我向他们播下的是语言，他们回馈于我的是这土地上最珍贵的东西——粮食。我不知道我撒下的种子能否成长，能否收获，能否抵御住干旱，但我想肯定会有的。收获者并不是我，而是种子们自己。就看你们自己了。 谁会再来敲你的门，是那些熟悉的身影吗？他们似乎慢慢消隐于黑夜之中。是他们使书籍和这个房间产生意义，是他们带来安慰。是他们提来馍馍，把它们放在窗前的桌子上。是他们使你快乐或是难过，他们是你的意义所在。

    也许并不是伤心，而更多的是一种游离的心态，它让我感到一切都是这么轻。一个个人来了，他们又走了，象一些影子。而我不知道我留下了什么，我做了什么。一切东西，都从它们自身发出呼唤，它们要求时间，要求进入土地和人的心中去逐渐生长，它们要求和命运契合，并结为一体。做为一个人，我们是命运中的一个组成部分，我们无法超越命运。我把我的语言留下，留给你们，并祈求它能在你们心中生根发芽，或者至少帮助其它希望的种子在你们心中生根发芽。

    是谁日夜仰望着蓝天？我想是所有人。因为任何人都无法忽视这里的天空。无论任何人，无论你是农民还是别的人，每个人都在向往着天，他们一直对天空充满渴望，因为那里会下雨，因为那里有阳光，因为孩子们渴望飞翔……

    我深深地相信，对每个人来说，在太阳下面，或者在黑夜中，都有一条属于他的生活道路。极少数人能够轻松地走过去，对大多数人而言，他们不但要虔诚地相信太阳会为他们指路，而且还必须接受漫长的黑夜。没有任何其他办法，因为这就是人的生活。为人的生活而歌唱吧。

    什么是一个人愿意过的生活？你愿意过什么样的生活？

    什么称得上一个人的目标？

    假如我是一个山里的孩子，我将如何梦想外面的世界？

作者：丛峰